说起宋太祖赵匡胤（927—976），很多人都觉得武将出身的他“稍逊风骚”。殊不知宋太祖虽非一代雅士，但性情率真而才思敏捷，平日里“金句”不断，让人忍俊不禁。这些金句在一千多年之后，依然可以赢得我们的会心一笑，让人觉得宋太祖可亲、可敬而可爱。金句与一统天下 众所周知，宋太祖曾经是后周世宗柴荣手下的“殿前都点检”，统领禁军。他于960年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被拥戴为皇上。尽管当时是民心所向，不过对宋太祖以此种方式获得皇位而不满者显然也大有人在。即位后不久，有一次宋太祖乘坐御辇外出，忽然有人在暗中放箭，流矢射到了辇前，差一点就射中了他。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皇上，这还了得？护卫们吓得不轻，赶紧要求皇上下旨紧急搜捕。宋太祖没有答应，更没有躲起来，反而是出得辇来，淡定地举目四望，一字一句慢慢地大声说：“即使射杀我，亦未见得便是你做。”这话既是对不知在何处的刺客说的，也是对在场或不在场的所有人说的。这句看似简单的大实话，却告诉众人一个道理：五代十国战乱纷纷，有多少人想做皇帝，很多人在眼红的时候要想一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结束战乱，换得天下太平。 宋朝结束了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赵匡胤身为开国皇帝，在黄袍加身之后，最重要的自然是要收服分散在各地的“国王”。当时的吴越王钱俶雄踞江南，实力不容小觑，如何让他彻底臣服就变成了一大难题。太祖称帝之后，钱俶入朝觐见。群臣们纷纷上疏，主张将钱俶留在京城作为人质，从而让他乖乖献出吴越国的领地。宋太祖都没有接纳他们的建议。赵匡胤的逻辑简单而正确：如果钱俶不肯归顺，那么就不会肯来汴梁，既然肯来，就不如放心让他回去，如此便可以获得他的信任。当钱俶前来告辞返国之际，对宋太祖再三表明自己愿意臣服于宋。宋太祖感动地说出八个字：“尽我一世，尽你一世。”即使放在今天，这八个字也依然是无比文艺的定情之语，如此极具杀伤力的金句自然彻底征服了钱俶的心。曾经也是臣子的赵匡胤对于君臣之间应该如何互相信任有着深切的体会，能够真切感受同样既是君王又即将成为臣子的钱俶之心，因而可以言简意赅地表达君臣互相成就之意。最后，宋太祖给了钱俶一个御封，告诉他回国之后再打开。钱俶回到钱塘，打开一看，原来里面乃是各位大臣请求将钱俶羁留于京城的奏章。 赵匡胤与钱俶的感人之语源于他们的惺惺相惜。面对南唐的末代皇帝李煜，宋太祖就没有那么好的脸色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南唐的使者徐铉对太祖不够尊重，总是觉得太祖不够有文化，而夸赞其主李煜博学多才，有圣人之能。太祖于是就让徐铉吟诵李煜的诗歌，徐铉吟诵了李煜的名篇，太祖大笑说：“寒士语尔，我不道也。”徐铉不服，觉得宋太祖这是在故弄玄虚说大话，于是就想让他难堪，请宋太祖赋诗。不但徐铉自以为这一请求能够将宋太祖一军，即使是大宋的满朝文武都面面相觑，以为皇上要下不了台。此时宋太祖不慌不忙，说自己年轻时曾经有一次在华山下喝醉露宿，醒来后看到天上明月，就有了“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一诗。徐铉一听大惊。徐铉的惊固然是出于意外——原本不知道舞刀弄枪的赵匡胤居然还有这般诗才，更是被赵匡胤的境界所震慑。相信此时的他才明白“寒士语尔，我不道也”之意。若仅论文采，那么李煜无疑胜过赵匡胤，但二人同为君王，比的应当是治理天下的格局；若只是沉迷于诗词歌赋，那么的确不过是一介寒士的追求而已，又怎么堪当君王之任呢？事实上，宋太祖酷爱读书，每晚都会在寝殿之中看历代史书，而其书法则有晚唐气象，绝非不通文墨之人，只不过他觉得帝王不需要炫耀这些罢了。 正是由于徐铉的挑衅，宋太祖多次用金句揶揄他和李煜。有一次徐铉在朝堂之上见太祖升殿，便对太祖说：“江南李煜无罪，陛下师出无名。”太祖问他何出此言，徐铉回答说：“李煜如地，陛下如天；李煜如子，陛下如父。天乃能盖地，父乃能庇子。”徐铉此言以退为进，看似表达了南唐臣服之心，实则是为了尽可能地保障李煜的权力，让他能够在自己的领地生活，继续管理一方。宋太祖自然看穿了徐铉的用心，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既是父子，安得两处吃饭？”徐铉顿时无言以对。原本徐铉想设个圈套让宋太祖跳进去，如果宋太祖承认君臣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天地父子，那么他就应该庇佑李煜，让后者过上安稳的日子；他没想到宋太祖可以顺水推舟，瞬间就转守为攻，用同样的逻辑找到了让李煜进京的理由。与让钱俶回到钱塘相比，宋太祖对李煜的态度显然更像一位“严父”。 在李煜到京城之后，有一日宋太祖设宴，席间对李煜说听说他擅长诗歌，请他举出自己最为得意的一联诗来。李煜沉吟许久，才举出了“揖让月在手，摇动风满怀”两句。赵匡胤一听便说：“满怀之风何足尚。”如果简单地把其所言视为对诗文的不屑，那么未免有些低估了宋太祖的格调。太祖此语，是对李煜身为国君却无法担当起应有重任的批评。当宋朝大军围困金陵之时，李煜托病不出，让徐铉作为使臣与宋朝斡旋。对此宋太祖非常不满，对徐铉说：“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酣睡？”于是宋军不久就全力攻破了金陵。宋太祖“天下一家”的胸襟与李煜但求苟安的心态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才有日后赵匡胤当面斥责李煜“满怀之风何足尚”的场景。 “江南有何罪”也是赵匡胤的名言。我们可以理解成两层意思：第一是江南的百姓何罪之有，居然遇到了李煜这样无能的君王；第二是江南的百姓并没有罪，因而宋朝大军并不会出手屠戮。据传宋太祖在派遣名将曹彬、潘美取江南之时，再三告诫他们二人“江南本无罪”，因而到了江南“慎勿杀人”。曹、潘二人围攻金陵久攻不下，于是上奏说：“兵久无功，不杀无以立威。”太祖在奏章上留下一行话：“朕宁不得江南，不可辄杀人也。”为天下苍生赢得太平的日子，而不是好大喜功，这正是宋太祖决意一统天下的初衷。他在奏章上的批注，也成为了后世君王需要参照的金句——究竟是领土重要，还是百姓重要？金句与赤子之心 当然，与其说宋太祖的这一批注是源于他的仁爱之心，不如说是出自他的自信。他相信自己比当时的各路“国王”都要优秀，因而必能够一统天下。宋代以前很多儒生盲目地相信秦玺在谁的手里，谁就是正统，也就具有了号令天下的资格。当时辽国对外自称秦玺在他们的手里，想要以此要挟宋太祖归顺辽国。宋太祖对这样荒谬的要求嗤之以鼻，回答说：“吾无秦玺，不害为国。且亡国之余，又何足贵乎！”“吾无秦玺，不害为国”这八个字可谓掷地有声，让人想起了这些年颇为流行的励志金句“我命由我不由天”。赵匡胤相信开创一个强大的国家依靠的是自己的实力，没有秦玺也不会影响大宋的兴起，那些因为别人手握秦玺而屈膝臣服之人说到底是能力不足。对能够在万军之中纵横驰骋的赵匡胤来说，秦玺不过是短命的秦王朝所遗留下来的可有可无之物。 对于开国皇帝来说，自信并不是一个罕见的品质，赵匡胤的难得之处在于对身边之人的信任。有一次太祖御驾亲征，军校献给他一根手檛。宋太祖好奇地问他，这根手檛和普通的相比有何不同。军校凑到他耳边偷偷地说，机关就在手檛的头部，头部其实就是剑柄，里面藏着一把宝剑，平日里手檛可以当手杖用，万一出现紧急情况则可以当作武器。宋太祖笑着把它扔到了地上，说：“使我亲用此物，事将何如？”很显然，这样的手檛并不是为了用于战场，而是为了防身边有人行刺。若是对身边之人都要如此提防，又如何能够战胜外敌呢？赵匡胤的这一句话足以让那些无时无刻不防着手下的君王们汗颜。也许有人会用著名的“杯酒释兵权”来质疑他对爱将们的信任，但必须记得我们是在拿宋太祖和其他开国皇帝作比较。和汉高祖、明太祖等相比，宋太祖解除功臣权力的方式已经相当缓和，足以表明他在一定程度上相信手下的将领不会像自己那样上演黄袍加身一幕。 赵匡胤对他人的信任也体现在其自身的坦荡之中。南汉末代皇帝刘鋹是一个能工巧匠，在归降宋太祖后亲手用珠子做了一个鞍勒献给太祖，这个鞍勒的外形就像一条在玩耍的猛龙，栩栩如生。宋太祖给宋朝的工匠们一看，大家都惊讶于刘鋹的手艺，但是宋太祖并不以为然。他语重心长地对自己的左右说：“移此心以勤民政，不亦善乎？”在宋太祖看来，刘鋹沉迷于手艺就好像李煜酷嗜诗词一样，没有承担起君王应有的责任。不过和李煜相比，刘鋹是一个更加糟糕的君王。他不但心灵手巧，而且坏心眼也多，在做皇帝的时候经常给自己看不顺眼的大臣喝毒酒。有一次宋太祖和大臣聚会，别人还没到，刘鋹先到了，太祖就赐他酒，让他先喝起来。刘鋹以己度人，以为这一定是一杯毒酒，马上拜倒在地哭求饶命，表示自己不敢喝这杯酒，恳请宋太祖放过自己。宋太祖笑着说：“朕推赤心于人腹中，安有此事？”说完他马上拿起这杯酒一饮而尽，让手下再给刘鋹倒了一杯新的。“推赤心于人腹中”是赵匡胤的自我评价，这不仅仅对君王来说非常难得，即使对普通人来说也是一个高标准的处世之道，足以成为每一个人鞭策自己的座右铭。 正是因为他的赤子之心，有时候显得他心直口快，甚至有点儿俗气。赵匡胤登基之后，依然保持着朴素的生活习惯，力求物尽其用，绝不浪费资源。有一次宫殿的梁坏了需要更换，可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木材，三司就建议把一根大枋截断——这样当然是资源浪费。宋太祖直接就批注说：“截你爷头，截你娘头。”此时的宋太祖完全不介意自己会被史官和后人讥笑粗俗，他所在意的是让官员们真切地意识到珍惜资源的重要性。战乱方定，百废待兴，赵匡胤自己都成天在百官面前穿着麻鞋布衫，以示生活简朴。“截你爷头，截你娘头”这句话看似粗鄙，却非常传神，似乎就出自一个普通百姓之口，让一千多年后的我们也感到了他的亲切可爱。处事务实也是其赤子之心的表现。宋太祖定都汴梁之后，亲自规划扩展外城，有一天他和赵普来到了朱雀门，问赵普说为什么城门上写着“朱雀之门”，而不是“朱雀门”，“之”有何用？赵普回答说那是语气助词。赵匡胤大笑说：“之乎者也，助得甚事？”我们千万不要把太祖此言视为对儒者的否定，恰恰相反，宋太祖非常重视儒者。太祖用“之乎者也，助得甚事”的双关之语，是为了告诉大家，虚事无助于事，需要实干才行。 赤子之心还体现在赵匡胤的气度之上。在大宋军队平定了蜀地之后，宋太祖下诏令后蜀的末代皇帝孟昶入朝觐见。大将曹彬密奏，认为孟昶在蜀地统治多年，为了以绝后患，建议一方面杀光孟氏一族，另一方面则赦免他的大臣。面对自己爱将的奏章，宋太祖不出人所料地冒出了金句，批注说：“你好雀儿肚肠。”雀儿肚肠恰如现在所说的小肚鸡肠，正好是赤子之心的反面。我们不知道宋太祖究竟是全然责怪曹彬雀儿肚肠，还是在责怪之余带着一份欢喜——这些雀儿肚肠的大将们是不可能被别人拥戴披上黄袍的。当然，如果宋太祖作此想，那么赤子之心也就不在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宋太祖知人善用，并不会因为曹彬雀儿肚肠而否定他的将才。关于如何用人，宋太祖也有金句传世。宋太祖非常倚重赵普，但是赵普也是个缺点多多之人。有一次宋太祖和赵普因为对如何处理政务意见不合，感慨地说要是有一个桑维翰这样的宰相就好了（桑维翰是五代十国时期后晋的宰相）。赵普挤兑说，就算是桑维翰再世，也不会被宋太祖所用。赵普的言下之意是桑维翰有贪财的毛病。宋太祖回答说：“苟用其长，亦当护其短，措大眼孔小，赐予十万贯，则塞破屋子矣。”太祖所言可谓精当而不乏幽默。“苟用其长，亦当护其短”堪称管理学的要旨：所谓人无完人，为了充分地用其长处，只能适当地对其短处“视而不见”。而用钱塞破屋子一语，则无疑和“截你爷头”一样，让我们感受到了他有趣的一面。宋太祖善于口吐金句的形象估计在当时已经深入人心，以至于大家都争相效仿。有一天宋太祖在后殿看到了一群囚犯，其中一个犯人看到太祖，就求饶说“念臣是官家邻人”。宋太祖一听，以为他也来自于自己的故乡燕蓟，于是就问他怎么回事儿。犯人回答说：“臣住东华门外。”太祖一听哈哈大笑，就宽赦了他。宋朝时汴梁的东华门是皇城的东门，犯人说自己住在东华门外从而是太祖的邻人，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犯人敢这么开玩笑，当然是知道太祖喜欢口出金句而投其所好。因此，宋太祖固然以武功闻名于世，但他用金句的文治之术，却绝对是不容低估的。